此刻我在北京站候车。人流量有点大,我发现自己很紧张,可能会焦虑发作。管娟女士前段时间的允许又给了我磕药的理由。我把优菲放进了随身包里,如果有需要就吃一颗。管娟女士要求我一天最多两颗优菲,我需要留一颗等晚上当安眠药,还有一颗可以放在下午吃。
我目前就是这样一个又懒又懦弱的人,不想跟自己的身体对着干。不舒服就吃药,再不舒服就吃更多的药。优菲能给我一段安全时间,至少在到家之前,我不会疯。到家之后疯就疯了吧,反正也到家了。
像我这么麻烦的家伙在哪都会被嫌弃的。骗你是小狗。
今天高考查分。想想我的高考已经过去四年了,但是每次看到高考的消息,我还是会感慨万千。高考是我目前为止的人生中第二大遗憾。(第一大遗憾是没见到姥爷最后一面)确切点说,高考不是遗憾,高中生活才是遗憾。
我时常在想,如果我高中的时候注意点身心健康、如果在我终于下定决心开始治疗之后遇到更专业的医生,我会不会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可能像我的同学们一样,在一个中上游学化学或者生物,拿到国际排名前30学校的硕士offer,现在在忙着参加本科毕业典礼。
我高中时的第一个理想是当大学老师;第二个理想是去孟山都工作十年,然后回来建设祖国。可我学了跟化学和生物都半毛钱没有的专业——如果非要说有的话,都是天坑专业。英语不好、成绩不好、背景不好、拿不出出国读书的学费,最关键的是我还没有学环境的天赋,我的实验总是莫名其妙地死掉。我准备毕业就跑路。
年我跟贺老师开玩笑,如果我高中的时候就遇到您,我该拥有多么美好的人生啊。贺老师说可我不是高中老师啊。我打了个哈哈把这个话题岔过去,其实我心里想说的是,我也不是高中时那个我了。
所以尽管母校的老师同学对我很照顾,我在母校过得也算不上差,我还是在为了失去的可能性惋惜。有人说人一辈子总共会遇到六次过上自己想过的人生的机会,我觉得高考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第一次。这次机会被我永远地错过了。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发个轻松的表情包调和一下气氛。
昨天看到了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故事,因为太震撼了,看得耳鸣。精神分裂症患者是真正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他们是为自己造着一个又一个梦,然后活在这些梦里。在健康人眼里是他们有病,然而在他们眼里,是这些健康人不正常。
今天一边针灸一边跟医生聊天,说到有些女孩子觉得自己胖就开始节食,节食到神经性厌食、瘦得皮包骨头,还是觉得自己胖。我也有过神经性厌食的时候,但我不是故意的。刚开始厌食的时候,我当时的中医保健医告诉我不饿不吃,我就一直不吃,最后变成一想到饭就吐,连喝牛奶都会吐出来。
在住院之前,我尝试过中医治疗、尝试过西医的谷维素(治疗植物神经紊乱)、尝试过抗焦虑药物(最要命的是恶心是这玩意的副作用),甚至尝试过玄学,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这些玩意没有让我多吃一口人饭。我该厌食还是接着厌食,该吐还是接着吐。
加上那段时间抑郁症复发,天天晚上睡不好觉、白天动不动就哭,我真的觉得这么活着没什么意思了。我大姨问我怎么了,我说大姨,我想自杀。
我大姨吓哭了。她告诉我妈,我妈又告诉我爸。我爸令我猝不及防地跑来用最不堪入耳的话恶心我。我从未奢求过别人的理解,但也实在接受不了最亲的亲人在我一只脚踏进深渊的时候把我往死路上推。每一次,我说得是每一次,我抑郁发作的时候,我爸都要来在我这只濒死的骆驼身上压最后一根稻草。
管娟女士说家长不承认孩子得抑郁症,本质上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小姨说做家长这事难就难在它的成功失败没有量化标准,你也不知道你做什么才能让孩子健康幸福。我说成功没标准,失败肯定有标准,你家孩子都活不下去了,你做家长还不算失败?
我想我永远不会原谅他,到我死的那天都不会。等我有孩子了(如果有的话),我绝不会像他一样用最恶*的语言诅咒自己的孩子。不跟他计较不叫原谅,叫算了。
我认为不吃饭在心理学上是堵上性命想去拒绝什么,管娟女士问我想拒绝什么,我说我不知道。她站在我旁边看(kān)着我把盒饭吃掉,我当着她的面吐得气都喘不上来。她威胁我,如果再吃不下去就只能输营养液了。
她天天看(依然是kān)着我喝两顿温牛奶。中午牛奶配面包、晚上只喝牛奶。她给我推荐各种开胃的小零食,我买来在柜子里放着积灰。我当时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吃饭了。
现在想到那段经历,我还是觉得麻。
小姨问我,为什么同样是限制你吃东西,管娟女士的限制你觉得是对你的爱护,你爸的限制就让你那么生气。我说那是因为管娟女士理解我是在什么样的状况里存活下来的,她知道怎么做才能改善我的状况。而我爸永远只会嫌弃我,嫌弃我胖、嫌弃我懒、嫌弃我的病让家人不得安宁。我爸站在高处,对深渊里的我吐痰,就这样的,他让我理解他?
小姨说也许是你觉得你爸嫌弃你,所以你爸做什么你都觉得他嫌弃你。我觉得小姨说得对。我觉得自己和我爸之间有一层玻璃罩子,罩子里是他,罩子外是我。我在很多年里撕心裂肺也好、小心翼翼也好,尽我所能地尝试进入他的世界,他躲在罩子里不理我,最后我放弃了。
我觉得我永远做不到和他交流。
我爸一直对我高考考得不好的事耿耿于怀。每次我们吵架,他都提起我高考考得不好,考后还不告诉他,让他充满希望又陷入绝望。他总是单方面觉得我对不起他的付出,他自称已经付出了我高中家长前20%的精力,我却没有达到前20%的成绩。(写到这里我在火车上失声痛哭,好在我有优菲,药物永远不会背叛我)他让我在对他的歉疚里生活了二十年,他让我觉得我和他是债务关系,只有债,没有爱。
我爸不知道我自杀未遂之后的一个多月连一公里都走不下来、不知道我的肠胃被厌食和暴食交替摧残到只要稍微吃点带油的东西就会拉肚子。他明明是个医生,却执拗地不愿意相信抑郁症是一种客观存在的躯体疾病,或者说他相信这种疾病的客观存在,只是不相信我会得这种病,他宁愿相信我是个天生坏种。他自己说他时常忘了我是个病人,在他忘记这一点的时候,就会觉得我有好日子不好好过。然后不是来恶心我,就是去恶心我妈。
有的时候我宁愿自己是先心病,也不愿意自己是抑郁症。先心病至少能治好,如果治不好我就可以去死了。抑郁症简直就是拿钱打水漂玩,治不好我还不能去死,我连死都要被打上自私、不坚强、不孝顺父母的标签。我被抑郁症折磨得惶惶不可终日,我小心翼翼地不去招惹它,生怕它再复发扰乱我的正常生活。甚至有时候我会觉得死了都比现在强,等我死了,人们会议论一下,然后忘掉我。我就这样消失在所有人眼中,去一个自己也不知道是哪的地方。
卑微。
世界上确实没有完美的原生家庭,我不是完美的孩子(虽然我很努力地这么做了,我爸还是觉得我阳奉阴违),我爸妈也不是完美的父母。我清楚我爸不抽烟、不喝酒、不*博,对工作认真、对家人负责、对老人孝顺,已经吊打80%的爸爸了。但转念一想,达到这么基本的要求就能成为爸爸中的前20%,瞬间就对男性这种生物失去了信心。我学过一些家庭治疗方面的知识,越学越觉得对养好一个孩子毫无自信。可能人都擅长看到别人的问题而忽略自己的问题。
我跟我爸长得很像,尤其是青春期初期的时候,简直就是女版的我爸。这件事一度令我恶心到想把全身的血都抽出来换成可乐。我不接受自己跟他像,性格不接受、长相也不接受。我有多讨厌当时的他,就有多讨厌当时的自己。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我爸喜欢看一个*治网站,我对*治缺乏兴趣,然而我为了跟他有共同话题,在他面前对某个*治事件发表评论。我爸连听都没听完,只说了一句“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后来他再评论*治的时候,我把这句话还给他,他居然就生气了,说自己在家里连想说得话都说不了了。
你看,有些人就是这么奇怪。你用他对待你的方式对待他,他怎么就生气了呢?
我是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生气。
给姥爷上坟的那天,我和大姨、小姨、妈妈聊起青春期叛逆的孩子们,她们都对青春期的叛逆表示理解。我说我没有叛逆期,我妈说确实没有。我说可是从来没有人因为这个说过我一句好话。(此时我的眼泪打在了手机屏幕上,我觉得优菲已经压不住我了,我在强迫自己调整呼吸。)我所有的愤怒都是指向自己的,我不断地折磨自己以获得一点平静。我对自己是身心双重的全方位折磨。我不断地内耗以消除外界事物对我的攻击性。我假装适应能力很强,其实仅仅只是难过而不说出来罢了。
所以管娟女士说我适应性差的时候,我嘴上跟她抬杠,心里知道人家说得对。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到现在还在讨厌我爸,也许我讨厌得仅仅是那个像他的我自己。情绪不稳定、喜欢迁怒、习惯于做评判者,我曾经数次用极为决绝的方式让自己不要那么像他,最后都无比失望地发现我还是长成了他。现在我失去了几乎全部的社会功能,成为了一个不上学也不工作的无业游民,正好能有机会让我仔细想想到底要不要成为他,或者说,要成为一个怎样的自己,才能最大程度地吸收原生家庭的养分而不被其中的坏处所*害。我是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的,这点我无可改变,但我依然是我,也许我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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