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结婚那年，我爸特意坐火车来见苏阳的爸妈。
他们一家是做汽配生意的，平时很忙。本来订的是6号吃饭，结果苏阳爸爸出差没赶回来，拖到了7号。
虽然苏阳来酒店赔罪，可我心里多少是有点生气的。
毕竟我爸来一趟不容易。
之前他轻度中风，留了后遗症，左手总是颤巍巍的，握不紧东西。
我送苏阳出来的时候，他悄悄地说，知道你爸年纪大，没想到这么大。
我就当他没情商吧，翻他白眼。
不过，我也能理解他的惊讶，因为他爸妈还都不到50，我爸已经快70了，当他爷爷都差不多。
而我爸操劳了一生，看面相，比同龄人还要更老一些。
我和苏阳说，想做人家女婿呢，就要会说话，我还没嫁给你呢。
苏阳慌忙说，对对对，老婆大人批评得对，咱爸年轻着呢。
02
其实，苏阳的嘴巴再甜，我心里也是有数的。
因为从上学开始，我就发现，我的爸爸和别人爸爸不一样。
陌生人都以为他是我爷爷。
虽然我爸长得五大三粗的，但他内心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
我爸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为了养家，小学毕业就去工作了。
做过木匠，做过瓦工，跑过小生意……直到弟弟妹妹都成家了，他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那一年他都39了，经媒人介绍，认识了我妈。而那年，我妈才24。
我妈有个弟弟，也就是我的小舅舅，身体不好，有先天性心脏病，不治疗的话，活不过30。
但是家里穷，治不起。我姥姥提了要求，娶我妈，就要给我舅舅看病。
有这个条件，谁还敢娶我妈啊。只有我爸有胆量。
一是他年龄大了，想有个家。二是他见了我小舅舅，觉得他可怜。
他说，都快20了，长得跟着小鸡崽儿似的，说几句话脸就憋青了。我不能睁睁看他死吧。
于是他和我妈见过两面就结婚了。
03
我家在陕北农村。那时候，还住在窑洞里。
独立小院子的四孔窑洞，是我爸自己花一年多时间亲手打出来的。
为了省钱给小舅舅看病，婚礼也没办，我妈就带着姥姥和小舅舅搬过来了。
我爸是个有担当的人，说到做到。婚后就带着小舅舅去西安做手术。
为看病，欠了好多外债，我妈都有些愧疚了。但我爸觉得，这是他的承诺，必须完成。
等小舅舅身体康复了，债也还得差不多了，他们才生了我。
那时候，我爸已经40多岁。
所以，在我的记忆里，没有爸爸年轻的样子。他这个人又长年干力气活，风吹日晒的，苍老得更快。
从我记事起，爸爸的头发就是花白的，眼角爬着深深的皱纹。
小时候，喜欢拿两根手指当小人，在我爸的额头上玩爬楼梯。每一道皱褶，就是一道台阶。
我爸说，等我老了，就有一百道台阶让你爬了。
那时候，我还傻傻地期盼着他老得快点，好有更多的“台阶”给我玩。
长大了才发现，时间就是个相对论，老去对于孩子来说也许是遥远的，但对于父母，只是一眨眼的事。
04
我4岁的时候，我妈生了我弟。
其实，我爸不准备再要孩子了，毕竟家里也不富裕。
可我妈对生男孩有执念。她觉得我爸救了小舅舅，得给他生个男孩，传宗接代报答他。
后来，家里有些积蓄了，就又要了孩子。
可想而知，我妈是偏弟弟的。生活里的方方面面都偏他。
而我爸呢，一定要一碗水端平，而且还要偏我一点。
但凡我妈给我弟买的东西，我爸知道了，一定补给我。
有一次，我妈说我爸，你怎么那么偏你女儿啊？
我爸说，谁让你偏儿子的，你要是偏女儿，我就偏儿子。
我弟在一边嫉妒地喊，妈，你快点偏我姐。让我爸偏偏我。
记得是高中吧，夏天了，宿舍好热，想要个凉席。
和我妈说了，她也没给我买。
后来，我爸知道了，大中午的，骑着他的小摩托就给我送来了一张新的。
他帮我铺上，拿着大瓷杯倒扣在凉席上，蹭了一遍。
室友说，叔叔你这是做什么呀？
我爸说，新凉席有刺，蹭一遍就滑溜了，睡着舒服。
之后，他又拿湿毛巾，洒了六神花露水擦一遍，才算完。
我爸走了之后，全宿舍室友一致表示，我上这辈子做了大善人，这辈子才有幸做了我爸的女儿。将来找男朋友一定要按着我爸的标准来。
我坐在床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得意，觉得自己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05
不过最好的爸爸没有最好的女儿。
可能自己没有读书的天分吧。已经蛮努力了，但上了高中之后，成绩一直上不去。
高考分数只够上三本。我妈不让我读了，家里还有弟弟在念书。我又上不了什么好学校，没必要花钱读。
但我爸不同意。
他说，现在这个社会越来越看文凭，多少钱都给得女儿铺好路。
我的大学在西安，报道的时候，我爸送我去的。出发前，他出去逛了一圈，然后顶着一头黑发回来了。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焗头发，漆黑漆黑的，像戴了顶假发。
我弟看见了，哈哈地笑出来，说，爸，你这是要相亲去啊？
我爸爸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不是怕去新学校给你姐丢人嘛。
我一脚踹飞嘻嘻哈哈的弟弟，挽起我爸的胳膊说，谁和你说白头发丢人了？白头发最帅。
虽然我咋咋呼呼的，可忽然之间，就心酸起来。
那一年，我爸已经迈进60岁大关，头发还算茂密，但已经全白了。
别人到了他这个年纪，早该养老养生，清闲自在了。可他还在为了两个读书的孩子，劳苦工作。
我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在心里发誓，将来工作赚钱，一定要好好孝敬爸爸，让他享享清福。
然而，人一旦去了发达的大城市，就很难再回到小山村了。
06
我在大学很活跃，进了学生会，做了副主席。
谈过一次恋爱，毕业就分手了。
他要回老家，而我留在了西安。
我通过校招进了一家不错的公司，领导也蛮器重我，把我当成重点培养对象。
我妈是想我回去，安安稳稳地当个老师。但我爸一直鼓励我出去闯。
他说，别听你妈的，把路先走死了。你还年轻，机会多得是。
那几年，一直没有恋爱。一是工作忙，二是踏进社会才发现社交面反而变窄了。
身边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合适的都结婚了，不合适的，越看越不顺眼。
过了23岁，家里就开始催婚了。
起初觉得麻烦，后来也有点心急。好多同龄人孩子都有了，我一个人在外，难免感到孤单。
25岁开始相亲，26岁的时候，相到了苏阳。
苏阳比我大两岁，但看起来，比我小得多。他性格很随和，爱笑。
个子有点矮，勉强一米七吧。是他多年相亲不中的致命伤，看起来，像个初中生。
不过我偏偏看中了他简单，够单纯。
我爸知道我恋爱了，就想过来看看他。
本来说是三月来，结果半个月之后，我弟突然打来电话说，你有空回来一趟，爸中风了。
我当时听了整个人都懵了。我当即和领导请假，第二天就赶回了老家。
我爸已经抢救回来了，恢复得还不错，在家躺着。
我埋怨我妈，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妈说，医院的时候，我哪顾得上给你打电话，等他救回来，一睁眼，就说不让告诉你，怕耽误你工作。
我坐在我爸身边，拉起他的手说，有什么工作能比你重要？
那时候，我爸还有点说不清话，嘴巴松脱脱地说，死不了，我死不了。我还没看见女儿嫁人呢。
我的眼泪，哗地冲出眼眶。
我说，说什么呢，不许说死啊。
07
我不是个迷信的人。
但自从我爸病了，我就特别怕听见死字。
即便偶然听到，心头都是一紧。
医生说我爸身体底子好，恢复得特别快。到了年底，他就基本行动自由了。只是左手会微微的抖。
那段日子，我一有假期就开车往回跑。4个多小时的车程，自己一个人开回来。
我爸心疼我，不让我回去。但是我不愿意。因为直到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应该多陪陪他。
我甚至有些后悔留在西安，当初应该听我妈的，回来找个老师的工作，守在他身边。
有年我爸生日，我赶回去看他。
我家的传统，早晨要吃面和煮鸡蛋。他一直等到10点多，我到家才吃早饭。
我坐在桌子边上，给他剥鸡蛋，他看着我傻呼呼地笑着，满头白发，已经没有一丝黑色了。
我逗他说，别笑，一脸褶子。
他笑得更深了，还使劲儿抬眉毛说，小时候你不是嫌不够多吗，你看看现在脑门有没有老出一百道给你爬？
玩笑就是这样，心里存着事便笑不出来了。我好想说，爸爸，你别说老啊，因为我真的好怕。
我从小没见过他年轻的样子，注定陪伴他的时间，要比别人少上十几二十年。
他把一生的爱都给了我，可我却没有多少时间去偿还。
08
年，我和苏阳基本定下了婚事。
我接我爸过来，和亲家见面。
我妈没来，要照顾家里。但来之前，她嘱咐我爸要谈条件，要男方必须答应我弟结婚的时候，帮着买房。
虽然我弟结婚我肯定会帮忙，可这样谈条件，我听着难受。
而我爸只对我妈说了一句，不行，咱们可不能学你妈。
我妈说，咋了？她也是为了家人好。
我爸说，如果不是你妈，你也不用年纪轻轻嫁我这个老头子。
我妈一下熄火了，半天嘟囔了一句，嫁你这个老头子怎么了？一辈子也挺好的。
说不上来，鼻子酸酸的，忽然不知道苏阳会不会像我爸一样，到老了，值得我夸一句“一辈子也挺好”。
亲家见面那天，我爸什么物质条件都没提。
他只是说，我女儿从小就要强，是我的骄傲。就是脾气让我惯得有点硬。她嫁过去，你们要多担待，多包容。
苏阳爸爸说，老哥哥，和你说句实在话。儿子说你家是农村的，我今天就等着你们狮子大开口呢，回去好教育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但是我被你给教育了，是我小人之心了。你放心，倩倩嫁过来，就是我女儿。
于是那年年底，我嫁了。
09
我的婚礼蛮盛大的，蜜月去了大马的海岛。
回来我就怀孕了。
两边家里知道后，都特别高兴。
第一胎，反应有点厉害。前期一直吐。七个月的时候，发现脐带绕颈，医生说绕了三圈，有点夸张。
我担心得要死，和我爸说自己好害怕，怕胎儿活不下来。
他在视频里安慰我，说，没事，吉人自有天相。我借他吉言，安安稳稳地进了预产期。
眼看着要入院了。一天晚上，迷迷糊糊的，突然感到整张床向后翻了过去。
我吓得瞬间清醒了。
是幻觉，但心慌得一直平复不下来，总感觉有什么事不对劲。
第二天一早，给我爸打电话，没人接，打给我妈，不通。
我开始怕了，正准备给我弟打电话。他打了过来。
他说，姐，你先有个心理准备。爸爸前天上厕所的时候，摔倒了，撞到了头，人快不行了。
我脑袋嗡一声，差点晕过去。
我大喊，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弟说，和你说有什么用啊。你马上要生了，告诉你，也回不来。你先安心把孩子生了吧。
10
我求苏阳，送我回家。
公婆一家全都拦着。9个多月了，马上就要临产了，这么折腾怕有危险。
我没有办法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说，送我回去吧。让我看一眼我爸，我求求你们了，以后让我干什么都行。
苏阳忙扶我起来，说，行。我想办法。
后来，他找来一个开小客车的司机，后面铺起一张床，让我躺上去，然后一路陪着我回家。
可能是颠簸得太厉害，再加情绪激动，半路上，羊水就破了。
苏阳还算镇定，给我弟打电话，安排接生。
我下车，就直接推进了产房。我妈一路跟着。她说，放心，给你爸上机器了。他等着你。
我的眼泪狂流。肚子疼得死去活来，嘴上却喊着，爸爸，你等等我。
我是顺产，生了个儿子。
苏阳抱给我看的时候，我很虚弱，我强打起精神和他说，送我去见爸爸，快。
他不顾医生反对，找来一辆轮椅，推着我去了ICU。
我不敢相信那是我爸，半个头都肿着。他半睁着眼，里面没有一丝光彩。
我哭得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妈在一旁喊，老伴儿哎，你宝贝女儿来看你了，你当姥爷了！
我爸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看向了我，然后长长地吁了口气。
从此，我失去了世界上最爱我的爸爸。
11
我妈说，我爸一直不肯闭眼。她就知道他是在等我了。
到底是父女连心，我在他最后的时刻，感知到了他的想念。
葬礼之后，我弟给我发来一张截图，是我爸手机里的备忘录。
他说，女儿啊，知道你快生了，想和你说，别害怕，有爸爸在，一切都没问题。到日子了，我和你妈都会过去，我给你准备了……
只有这么多，没有写完。
我弟说，姐，我好嫉妒你。爸爸一辈子最喜欢你，连最后的话，都是留你的。
是的，那是爸爸倒下之前最后的遗笔。那天之后，我卸载了手机上的备忘录，我看到那三个字，就会睹物思人。
也许我再也不会知道我爸为我准备了什么，但我收到了他全部的爱与祝福。
爸爸，请放心，这一生，我都不会再害怕了。因为我知道，有你在天上，陪着我，守护我。
作者简介：猪小浅，一个只写真实故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