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初识人事合羞走
永好听见升平凄然的哭声,披衣赤脚地慌忙赶来,但见升平扭成了一团,满身、满床染了鲜血。
宫灯摇曳下,升平哭得几近气绝,瘦小的身子趴在芙蓉榻上,不住地战栗,嘴里还直嚷着:“要死了!永好,我要死了!”
永好比升平略大几岁,前后查看一番,知晓她不过是桃花癸水初至,身体虽有些不适,但断不至死。可升平面色惨白,嘴里不住地痛苦呻吟,永好着实吓个不轻,赶紧吩咐值夜宫人去传御医,火速进宫诊治。永好焦急地道:“你们吩咐御医们快些……”
可是还未等永好把话说完,升平已然抱起玉枕摔在金砖之上,咣当一声砸个粉碎,她厉声道:“你若存心让我死在此处,你们就去找那帮老头子!不信我死给你们看!”
此时正值静夜时分,玉枕落地之声震人心魄,一时间慌乱行走的宫人悉数停住脚步回头张望。只见升平长发散乱,怒容满面地坐在榻上,惊惶不定的她们赶紧低首,面对地上的玉色残片不敢再动。
唯有永好不惧,她俯身蹲于床边,轻轻握起升平不住颤抖的手,小声宽慰,“公主,传个御医来,也好止些疼痛。如若公主觉得不可,或可命人去召跟随皇后娘娘的端木嬷嬷过来探望照料。”
原本栖凤宫中也是有年长嬷嬷跟随的,嬷嬷专职负责教诲公主,督察宫人。
只是升平幼年时在独孤皇后身边散漫惯了,不喜经常被他人教导,外加嫌弃嬷嬷身上腐朽之气碍了自己青春心境,遂发了场脾气,统统撵了出去,只留下貌美的少年宫人与自己玩耍。不料此时却没人能给出个主意,真可谓人到用时方知可贵。
升平用金蝶穿花的绮罗被蹭了蹭面上泪痕,赌气道:“我说不许就不许,母后宫里的端木姑姑也不许找!”
见升平又是不依,永好分外为难。她只好先拿来干净衣裙、锦被,又命宫人弄了热水进殿,再把闲杂人等赶出去,空旷大殿上只留她一人陪伴升平。她小心翼翼地把升平拉起身,笑哄着说:“公主,不如让奴婢给你擦擦身子吧。”
小腹绞痛委实难忍,升平不仅额头渗出冷汗,全身上下犹如刚从水中捞起般,出了被子直冻得瑟瑟发抖,她扭了身子撑起胳膊,“永好,你去晋王宫一趟,让广哥哥来见见阿鸾。你就跟他说阿鸾要死了,再不来,就要真见不到了,让他赶快来!”
“公主,此时已经子时,宫门落锁,甬道宵禁了。宵禁以后各宫不可擅自行走,这可是皇后娘娘三令五申的宫规,奴婢怎敢违背?再一个,你这是见了桃花月事,也不宜找广殿下过来探望,毕竟男女有别……”永好和声相劝,准备动手褪去升平身上的血染衣裙。不料升平猛地推开她,神色恼怒,“不行,我就是要见!”
永好颇感无奈,又劝了几次未遂,只得咬了咬牙道:“那先让奴婢把公主的裙子给换了,奴婢再去为公主找广殿下也不迟。待会儿广殿下来了,瞧见公主身上的裙子也不成体统。”
升平此刻心中只想快些见到广哥哥,想让他用温暖的手抚去小腹疼痛,想让他用宠溺的目光软化颦起的眉头,想让他轻声安抚来缓解心中恐惧,甚至还想让他给句承诺——若是她就此殁了,他再不许娶妃!她太想见他,以至于对永好善意的提示立即否定,“不行!你立即去晋王宫找他,快去!”
永好被升平催得实在是紧,见她声嘶力竭的模样也是骇人,无奈叹口气,先拿了被子盖住升平染血的裙裾,又吩咐宫人精心照看着,自己则戴上风帽,手持宫灯,低头从栖凤宫角门出去,匆匆赶往晋王宫。
隋朝后宫宫规:戌时甬道宵禁,六宫宫门落锁。此刻已然子时,若她贸贸然前往,被侍卫察觉,轻则杖刑,重则溺杀。
独孤皇后统辖六宫后,历来严待宫人,曾有羽翔宫宫人宵禁时分与侍卫在花园里私相授受,被当场惩罚毙命。
有此例作了样子,六宫之中再无人敢违例。宵禁之时,后宫不见半个人影走动,更别说子夜独往。
可今日升平公主如此执拗,又不得违背,永好只好硬了头皮贴宫墙跑过去,但求此行顺畅快捷,勿被侍卫发现。月色下慌乱急行,也不知跌了几次,宫灯早因颠簸熄灭,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才跑到晋王宫。
永好先跟宫门上的内侍通禀了公主患急症,想请广殿下过宫查看,而后诚惶诚恐地垂首恭候在宫门台阶下,等待回音。
片刻不到,宫门咣当当大敞开来,杨广已然翩然立于宫门门口,淡淡寝衣在风中舒展摆动,腰间皇子的通行玉牌在夜色里更是分外显眼。杨广猛地一把擒住永好的手腕,焦急地问道:“说!阿鸾怎么了?”
永好避讳低头,因手腕吃不住杨广力道,不禁脸色煞白。她不敢不答,咬了嘴唇,才低声回禀:“公主殿下刚刚见了桃花癸水。”
杨广听闻缘由后顿了顿,再不说话,尴尬地松开永好的手腕,甩袖疾行,直奔栖凤宫。杨广身边的内侍紧跟了几步,被他厉声斥退,“本宫不用你们跟随,退下!”杨广回头,朝永好长目微挑,“你前面带路!”
永好局促地碎步上前带路,杨广则紧紧跟随身后。两人一路无话,转眼已来到栖凤宫宫门前。
栖凤宫宫人早已经大开宫门,杨广提袍径直走入内殿,见升平正趴于榻上哭得厉害,地上满是玉枕碎片,旁边还放着干净的衣裙以及水盆。
杨广行至盆前,亲手浣了条丝帕,似笑非笑地坐在榻边,再以手指抬起升平尖尖下颌,“阿鸾,先给广哥哥看看到底怎么了?”
升平方才还想见到广哥哥诉说自己临殁的恐惧,如今果真见到人了,心中恐惧反而消散了,方才一意找他的执拗也不见了踪影。她憋了憋,面色浮起些许绯红,声音略带忸怩,“不,阿鸾不给广哥哥看。”
“不给我看,那阿鸾叫我来做什么?”杨广佯装生气,随手将丝帕掷在地上,湿漉漉贴在金砖上。永好立即拾起,躬身退至一旁。
升平不语,心中委屈难当,身子不住往广的怀中磨蹭。杨广知升平心中恐惧,便不再逗弄她。他伸出双臂拥住她,一下下拍抚后背,“只不过是我们的小阿鸾长大了。别怕,没事的。”
升平怯懦地昂起头,一张粉嫩小脸苦兮兮地扭成团,“可是阿鸾流那么多血,真的不会死么?”
杨广顿了顿,仔细地想了想,握拳掩住嘴咳一声,面色有些微红,却仍轻轻拍抚她的后背,“不会!阿鸾来日要寻夫婿觅良人,还要生育子嗣,那么多事没做,是不会死的。”
不提夫婿良人还罢,一提起这些,升平又忍不住瞪杨广。升平想到自己做的古怪梦,口气不禁急了,“不要,阿鸾不要!”
“不要什么?”杨广的声音停留在升平耳侧,温热气息与梦中缠绵时分极其相似。她双颊隐隐发烫,埋在他胸口闷声撒娇,“阿鸾不要寻觅夫婿,阿鸾有广哥哥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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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隐秘的情怀今日终于吐个干净,升平自顾埋头隐藏羞涩,却不知杨广正在自己发髻前含笑凝视。他会意地大笑,“好,那我和阿鸾一言为定!”
升平惊住,她不承想广哥哥会答应得如此顺畅,仰起头时察觉他正垂目凝望自己,“一言为定什么?”她嗫嚅,声如蚊蚋。虽然方才觍着脸说了些小女儿的心事,但总归是半嗔半娇,不敢太过认真。眼见着杨广先认真起来,她反而半信半疑,掉转头,不敢再迎上他摄人魂魄的视线。
“一言为定!若阿鸾不嫁别人,广哥哥也不娶别人,如何?”杨广笑弯了腰,唇角抵在升平耳边轻声承诺,笑意之间又夹杂些许郑重。被他蹭了耳朵的升平浑身一热,心中难抑慌乱,赶紧高呼:“永好,永好,快过来,我要换裙子!”
永好闻声立即上前服侍。杨广被打断了言语,迷乱的目光也瞬时清明了些,立即翩然下榻立于一边,故作沉重叹息的模样试探道:“既然如此,那我可走了?”
“走吧,走吧!”升平涨红了脸,也不去瞧他,双手胡乱挥了挥袖,似是盼他赶快出去。
“好!”杨广沉声应答,拂袖转头便走。没走两步身后又传来升平恼怒的声音,“走吧,走吧,走了就别再来栖凤宫!”
杨广被她的喜怒无常折腾得无奈,不禁低头笑笑,回身促狭道:“知道阿鸾不舍得我。我先去外殿,等阿鸾换好了衣裙再进来。”
杨广随口之言,羞得升平霞飞双颊。升平胡乱抓了个枕坠子扔过去,不但没砸到风度翩翩的促狭鬼,反而一骨碌滑出了殿门。随即殿门口传来杨广嘲弄的笑声,更是气坏了她。
杨广不再逗她,翩然出殿。不见了他的青衫淡影,升平才静下心,细心品味着杨广方才的承诺。升平嘴角不觉上扬,挑成月弯。
永好一边利落地解开她的裙佩,一边轻声笑道:“都说广殿下是公主祛病的良药,什么病啊痛啊的,只要见了广殿下都凤体康健了。如今看来,真是不假……”
升平知她在嘲弄自己,歪了头不以为然地哼了声。可又觉得心中忐忑不安,犹豫片刻,她回身抓住永好的袖笼,小心翼翼地试问:“永好,你说,来日我嫁广哥哥,如何?”
永好闻言脸色大变。升平没心没肺的一句话,却唬得她赶紧捂住升平微张的樱唇,紧张地警告说:“公主,此话可说不得。若是让皇上或者皇后娘娘听见了,怕是要惹大祸的!”
“大祸?”升平蹙眉,“什么大祸?”
永好摇头不答,升平不依,缠了半晌,永好才叹口气娓娓道来——
大隋朝成立之初,风俗礼规仍沿袭前朝。虽北周废帝昏聩,也曾有过兄纳妹的先例,但那公主却非废帝的亲妹子——按皇族亲谱算下来,不过是同叔祖下的一位堂妹罢了。
可即便如此,北周废帝纳妹为后的行为为天下文人诟病、政客所不齿。因此,废帝登基十数载,边臣屡次压境讨伐,亲信亦先后内外叛乱。因帝王后宫情事掀起天下大乱,怕是废帝做梦都不曾想过的。
北周废帝为迎击叛乱,发动贵族纨绔子弟征战沙场,却敌不过升平父皇杨坚麾下奋勇征战的兵将们。那一场大战扬尘蔽日,血流成河,黎民苍生无不哀鸣欲绝,万里江山凋敝荒败。
旧廷军队溃不成军,杨姓王师则节节胜利,蜂拥至皇家庭苑前,他们惊恐地发现,废帝在濒临破城时,竟因自己情色误国而愤恼,用弓弦亲手勒死了堂妹,随即携爱人尸首,同自己共悬颈于太极宫门正梁,誓要化作厉鬼,历经世代轮回,定要亲身目睹新朝也将因兄妹情乱导致国破家亡。
开国帝后杨坚和独孤氏起初并未把这个诅咒放于心头,奈何被后宫别有用心的旧日宫人散布传播,谣言越传越烈,便不由得他人不信。
那一场宫倾浩劫虽没有掠杀旧日宫人的宵小性命,但他们追忆昔日的宫廷生活,心中愤愤,难以安抚,因此言语间掺杂了太多诽谤,行为也日益偏执。
独孤皇后当机立断,将旧日宫人登记造册,全部掩杀坑埋,才将谣言扼杀泯没。
岂料多年之后,那位与侍卫私相授受的羽翔宫宫人被溺杀时,癫狂至极。被侍卫捆绑时,已知自己性命不保,厉鬼般不住号啕,将她听过的肮脏话一并骂出。于是避讳很久的诅咒再次于太极宫内传播,永好也在彼时知晓了这个因兄妹乱伦而亡国的诅咒始末。
升平闻言不禁骇然。她从未听过如此荒谬的传言,更不知晓该怎样辨别诅咒的真实与虚假。
即便广哥哥果真不怕被诅咒,偏在她身上用心,升平自己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挑衅鬼魅传言。更何况父皇母后曾为此掩杀宫人,此事定是他们心中的大患,一旦她与广哥哥相恋,必然会百般阻挠,决不肯成全。
广哥哥终会另娶他人,而她的良人也在远处别方。虽然知道兄妹本该如此戒防,可升平仍是难以割舍,于是心中莫名疼痛。
放眼京城内外,怕是再没有似广哥哥般让升平觉得温暖自在的男儿了。
几位哥哥与升平从小嬉闹,她和杨广更是亲密无间。她喜欢对他做些无法无天的鬼花样,进而得到他更多的宠溺和抚摸。直到身为长兄的太子哥哥率先迎娶高相长女若辛,而后,俊哥哥、秀哥哥也先后定下各自亲事,再接下来,必然就是京城内外盛名远播的杨广的亲事,可以预想,宦门权贵、儒人世家,只要家中有女者必定会踊跃攀附。
皇子公主的姻缘向来拴着朝堂满盘棋局,他和她皆无法与命运抗争,就像他和她永远无法在一起一样。
一想到广哥哥即将迎娶她人,升平就觉得心头紧窒,喘息艰难。
她想撒娇——拽着他的袍袖诉说,自己实在舍不得与别人分享,可又无可奈何,不敢说出一个不字。
那个诅咒会是真的么?
她和广哥哥会不会真的因为诅咒而亡国?
她不知,抑或不想知道,却难掩心中万分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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