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丞相千金,却被人拦了车。
不仅拦了车,他还扬言要将我扛回家?
本小姐真是给他脸了!
明天就在丞相府养十条狗。
听说护国寺的桃花开了,远远望去,漫山遍野尽是芳菲春色。
我趁姜月出去的空荡,悄悄走到窗前,开了一条小缝,试图看看外面的光景。
远远地,憋闷了一整个冬日的嫩芽纷纷破土而出,在墙院的角落里焕发生机,绿得逼人眼。
我一时看得入迷,没察觉到姜月是几时回来的。
“小姐,您怎么没披衣裳就下来了?”
身后传来姜月的声音,我着急关紧窗户,却不妨呛了口风,猝然咳嗽起来。
姜月忙取了大氅披在我身上,扶我坐下。
我摆摆手,缓了一会儿道:“我没事,外面都收拾好了?”
“都收拾好了,但……”
她犹豫着没说,垂下眼,“奴婢先替小姐更衣吧。”
今日京中的官家女子都要陪同太后去护国寺进香,我也不例外。
原本父亲是不许我去的,但太医说春日草木生发,适当出去走走有助于病情恢复,这才答应放我出去。
姜月选了一件淡蓝色大氅,领口是白狐毛,最是御寒。
我抱了汤婆子,又让姜月替我戴好兜帽,才款款往外走。
“小姐,”姜月突然出声,犹豫着说。
“穆小王爷又来了。”
我想起那日全府上下拿着扫帚赶人的阵仗,不禁掩唇轻笑。
“他来不怕再被父亲轰出去吗?”
姜月叹气,无奈道:“丞相一大早就去朝堂了,不在府里。
而且……而且穆小王爷还准备了马车,说让小姐和他同乘前往。”
我怔了下,停住脚步,心中惊骇:“他怎的愈发无礼了?”
不等姜月说话,我便听到不远处的笑声,来人蓝衣玉带尊色锦袍。
见到我,他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招呼道:“映映!我来接你去护国寺!”
“小王爷快停下!您带起的风会吹着小姐的!”
姜月神色慌张,急急侧身挡在我前面。
“我知道,”李穆在离我三五步的地方停下,笑的时候露出两排白牙,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映映,我把我爹的紫檀木马车弄来了,上面给你准备了热水点心,还有雪狐皮做的软垫。”
眼看他欲要靠近,姜月立马张开胳膊护在我身前。
“丞相府也备好了物件,劳烦小王爷费心了。但男女有别,我家小姐……”
没等姜月说完,我感觉手腕一紧,整个人被带出去,身形踉跄不稳,最后撞到那人的怀里。
一瞬间,我大惊失色,一边却又不受控的咳嗽起来。
李穆明显没想到我会这么娇气,轻轻拍打我的后背,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映映,都怪我笨手笨脚的,不该拉你。那个谁!姜月,还不快去取你家小姐的药!”
姜月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又急又气,也顾不上身份悬殊,狠狠瞪了李穆,转身跑去拿药。
过了一会儿,我缓缓顺过气,终于止住了咳嗽,但到底心中愤然,毫不犹豫抬手,使劲将他推开。
“映映,我们有什么事到马车上再说,那里面暖和。”
李穆无视我的拒绝,上前紧了紧我的大氅,自顾自地背上我就往马车走。
我气急,却挣扎不过,姜月也不在身边,我又怕再咳嗽起来止不住,只能趴在他背上任他背着。
等姜月拿了药出来,我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然而,没想到的是,李穆坐在马车上笑嘻嘻的叫她,“映映坐我的马车,你们自己去吧。”
话音刚落,马车轱辘便动了起来。
“你……!”
我气得脸色涨红,起身就要下车。
李穆一把按住我。
“映映别闹,前面人多,被看见了多不好?”
“你也知道不好!我当你……”
“映映,别气别气。”
李穆低声哄我。
“我就是太久不见你,想你了,想和你多待待,没别的意思,真的。”
他说话时候,眼神澄澈,带着无辜。
我看着他的模样,虽气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们两个对坐在马车两侧,没再说话。
他俯身在白瓷杯里倒了热水,嘴唇凑到杯沿,轻轻吹气。
看他这样,我不由想起了两年前,少年容姿英发,举止间尽是肆意张扬,和现在眉目缱绻的模样大相径庭。
那时候,他见到我,开口第一句便孟浪至极。
“你长得可真像我媳妇儿。”
我清楚记得,与李穆见面是在绥元十一年,那时候我的身体还不像现在这般弱不禁风。
三月十二是父亲的生辰,我带着姜月准备去宫门口接父亲回府,想给他一个惊喜。
却不想马车安稳走着,半路竟被一群喝醉了酒的纨绔子拦截。
李穆便在其中。
平日里我在家中跟随夫子学习诗文书画、烹茶下棋,因身体不好鲜少出门走动,对京中人物也不甚了解。
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碰到这种事。
我坐在马车里不知所措。
姜月安慰我后率先掀帘出去,透过缝隙,我晃见几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心中的不安愈发剧烈。
隐约间,听到有人言:“小王爷,要不算了吧,这好像是姜丞相府的马车。”
有一瞬我真的放下心来,原因无他,只听那人的意思,拦路人中有一个是“小王爷”,并非地痞流氓。
此外,还有另一层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缘由——
我久在深闺,对外面的事虽不了解,但事关朝堂、和父亲有关,便多少也知道一点。
父亲为朝中丞相,是文官之首。
而京中唯一一位小王爷,是晋王之子李穆。
听闻晋王少时曾跟随先帝出征边塞,是朝中数一数二的武将。
京中人都清楚,晋王与父亲政见不合,时有争吵,走在大街上都要互投白眼,否则心中不快。
我们两家本就隔阂甚大,这样闹下去惊动了宫里人,恐是不好。
然而,李穆貌似不这么想。
“姜家……姜昔映?”
说话人的语气不急不缓,甚至带了点调笑。
“那又如何?本王愿赌服输,说了会把拦下的第一个姑娘扛回家去,就断不会食言。”
我一惊,着实没想到堂堂小王爷会如此荒唐无礼,在大街上随随便便就、就辱人清白!
没等我回过神,车帘猛地被掀开,只一瞬,身着蓝色锦袍的男子就毫无预兆的闯入我的视野。
“姜月!”
我探身往前,惊恐间不禁想逃离出去,却冷不防被他一把拽回座位上。
我吓得不轻,深知姜月应是被截在了外头,自己也难得逃脱,只得浑身僵硬的坐好。
可恐惧不安的情绪渐渐在我身体里蔓延,我不敢出声,也不敢看他。
只悄悄地挪动,让自己尽量离他远些。
他随意看了我一眼后,垂手将车帘落下,阻隔了外面试图探究的一众视线。
顷刻,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孤男寡女。
这种情况是以往我不曾想过的,我所熟知的行为礼仪更是将其归为“伤风败俗”。
现下他眼睛一瞬不眨的盯着我看,我气极,涨红了脸。
但过了很久,他都没说话,就在我以为他只是吓唬吓唬我,代替晋王羞辱一下政敌的女儿的时候。
忽见他单手拄着头,对着我笑得痞气十足。
语调极慢的说:“你长得可真像我媳妇儿。”
语毕,我来不及思考,紧接着他伸手往前凑过来,指尖逼近我的额头。
我吓得闭上眼,缩了下脖子,大气不敢出。
而后轻轻的,感觉眉心处痒了下,应是被人的指尖划过。
随即听他笑道:“我叫你映映好不好?”
我没来得及答话,忽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
猝然,他凑到我耳边,低声说:“我出去后会帮你把车帘放好,姑娘家的,别被外人看见。”
直到回府后,每每想起此事,我的心情都难以平复。
当时若不是晋王及时赶到,拧着李穆的耳朵把他带走,又解救出跟在我身边的丫鬟小厮,我真怕会被这个纨绔子弟扛到王府去。
马车走出城门,一路迎着朝阳,徐徐前进。
“映映?”
沉思中我听到李穆的声音,抬头时还有些怅然。
“怎么了?”
他把白色瓷杯和药丸一并递给我,温和的笑道,“吃药吧,不烫了。”
许是怕我不信,解释道:“我从为你诊病的太医那儿要来的,一直都有备着。”
我怔怔接过,就着水把药丸咽下去,确是我常吃的药。
不知具体想到什么,我鬼使神差的问他:“上次,父亲带人赶你出去,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看,壮的跟牛似的。”
说着,他不忘拍拍胸膛,“不信你摸摸。”
“我……”拒绝的话没说出口,就被他拉着手摁上去。
额头猛然撞到他的下巴,传来酥麻痛感。
光阴在此刻定住,掌心里的温热顺着手臂蔓延。
我甚至能感觉到头顶的发丝被呼吸声打乱。
杯中的温水迸溅而出,尽数洒到地面上。
纯白釉瓷杯脱离手心,掉落足边,顺势旋了几旋才缓缓停下。
清晨的微光透过车窗,稀稀落落的映在四处。
我看到两方华丽的衣角堆叠,层层暗纹泛着银光,像是要照进人心里一样。
静谧,安稳。
不得不承认,这一刻,我切实感受到了来自手心的温度。
李穆见状,把我握得更紧了,笑意直达眼底:“是不是很硬朗?”
我别扭地抽回手,心中虚怯。
他却起身,径自坐到我旁边,强硬的把我的头枕在他腿上。
“不闹了,你刚吃完药,先睡会儿,等到了我再叫你。”
我咬了咬下唇,最终顺从的闭上眼,脑海里思绪乱飞。
我知道,这样不对,不合规矩,不成体统……可是,又能怎么办?
十几年的光阴,从遇见李穆开始,我看到了端庄、知礼以外的世界。
那些五彩缤纷、闪耀斑斓的画卷一一展现在我的眼前,所有的喜怒嗔怨似都与他有关。
“还不睡?是不是和本王待在一处开心得睡不着?”
李穆拿手指戳戳我的脸,颇有些自得。
我没否认,轻声说:“我想起去年冬日刚下了雪,你偷偷翻墙去给我送京中新口味的点心。”
“啧,还不是因为我登门拜访你爹不让我进,只能翻墙了。”
李穆的动作由戳变成了捏。
我恼着脸赶他,嘴角不禁扬起:“那天,我看到了父亲踹在你身上的脚印。还有我家的护院、小厮、丫鬟、仆妇个个拿着扫帚,追得你满院跑。”
“你还笑,我这样都是因为谁?”李穆佯装怒道。
“李穆。”
我轻轻唤他。
车轮轧在小路上,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将我心头的颤动掩盖。
“其实……是我叫父亲赶你出去,也是我,求父亲让府兵将我的院子围住。”
说完,我感觉到他身体有些僵硬。
继续道:“东街的珠翠玉簪,西市的流彩闹蛾。春日纸鸢,夏日莲蓬,秋日百合,还有冬日有雪的清晨,立在我窗前的小雪人……你给得起我一切,我却什么都给不起你。你,很好很好。”
“不不,映映,我不要你给我什么,送你小玩意儿也好,翻墙偷偷去看你也罢,都我自己愿意的。”
他的声音有些轻颤。
“可是,李穆。你是盛京城的小王爷,是皇亲国戚,是战功赫赫的晋王之子。你该有的肆意、骄傲,不该因为我一个将死之人通通化为乌有,不该总围着我一个人转。”
我轻叹生气,“我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你待我如此,但请你以后,不要做了。”
李穆只盯着我,未发一言。
去年冬日,他当真会被父亲抓住,会被丞相府众人追得狼狈不堪?
轻而易举翻过高墙的人,缘何会被人轻易辱骂驱打?
我非草木,知晓他的情谊。但我亦非恶徒,不想将好好的人拖入泥潭。
所以,只能求他止步于此了。
……
我不知道此时的李穆心里会怎么想。
等我支撑不住一觉醒来时候,马车已经停好,姜月一直守在外面。
“小姐……穆小王爷他……”
我抬手制止了她的话,对她道:“走吧,过会儿天黑了不好走。”
姜月替我整理好衣裳,眼睛红彤彤的。我不知她刚才想说什么,或许是更怕她会告诉我什么,让我忍不住去向那团刚刚推开的明火靠近。
石阶路不长,姜月扶着我慢慢往上,路旁时有桃花瓣纷纷坠落,沾上肩头。
“其实,穆小王爷待小姐很好的。”过了一会儿,姜月小声说道。
我装作没听见,轻轻踩着地上的花瓣往上走去。
禅房里熏香袅袅,我被这味道压得喘不过气来,行礼过后在太后赐的位置上坐下,秉持着以往的端庄娴静。
李穆就站在不远处,但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神情。
时间一点点推进,渐渐地,我愈发觉得胸中憋闷难受,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注意其他,只微微低头,强撑着无事的模样。
不用想也知道,此刻脸上应是毫无血色。
这次病发得突然,又是在山中寺庙,我竟想不到办法来缓解痛楚。
突然,听到坐于上首的太后在喊我的名字,我闻声撑着桌角勉强站起,费力稳住身形。
然而,不知不觉间,额头上已经沁出一层薄汗,鬓角几缕碎发也被打湿。
这番动作下来,我已然头眼昏蒙,看不清事物。
“昔映?”
我摇摇头,答道:“无事。”
“那便好,快坐着吧。”
太后看了远处的李穆一眼,说:“李穆方才来找哀家,求哀家给你们二人赐婚。哀家倒是没意见,就怕你们家中尊长不愿。昔映,你自己觉得如何?”
我头脑昏蒙,凭借着仅存的一点意识,张口答话:“臣女……”
过往的景象如走马观花般在我眼前闪过,来不及细赏眨眼间便匆匆消散、雁过无痕。
我浑身疲软无力,再也强撑不住,歪倒下去。
*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是在梦里——
我看到农家小院里花鸟嬉闹、蜂蝶纷忙,也看到悠远处层山碧水、翠柏青松。那是画中才有的景致,也是我从未踏足的地方。
我还看到母亲抱着我哼唱歌谣,看到父亲往我碗里添肉、叮嘱我多吃点,看到姜月在院子里踢毽子……
忽然,画面一转,我又看到有人在喂我喝药,在我耳边轻轻絮叨什么,模模糊糊的。
帐外像是姜月的身影,小姑娘进进出出的忙碌着,过会儿怕是又要抱怨累得不轻。
还有父亲,他在和人说着话,苍老的脸上满是忧虑。
然后他们匆匆聚到我身边,似是问候,也似是叮咛。
我费力地想要睁开眼,却怎么都做不到,欲要张口说话,依然提不起半丝气力,最后只能在挣扎中沉沉睡去。
一觉睡得太久,醒来时,竟辨不出昼夜。屋内没了旁的身影,只剩下姜月趴在床边小憩。
许是察觉到我清醒了,她揉揉眼睛惊喜的坐起来,小声问:“小姐,你醒啦?要喝水吗?”
我点点头,看她小心翼翼的端水过来,下意识问:“我怎么……”
不等我问完,姜月就气愤的说:“都是为小姐诊病的太医!我路过时听见了丞相和穆小王爷的对话,说是太医看不惯丞相行事,在您的药里加了慢性毒药,这也是为何最近两年,小姐的身体急转直下的原因。听外面的郎中说,应该是体内的毒不慎受到外界催发,才突然发病的。”
我小口喝着水,边点头,心中早已了然。
这哪里是太医与父亲的恩怨呢?姜月不清楚朝堂,只道太医心怀不轨,却不知道背后有什么牵连。
其实,早在闻见太后禅房里的熏香时,我便隐隐有了猜测。
以及,以前那些似清似昧的事都有变得清晰可察。
例如,晋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晋王妃早亡,只有李穆一个儿子。
若是放在平常人家,独子不学无术,整日遛狗斗鸡,怕是早就被家长管教了。
而晋王一直由着李穆胡闹,就连当街拦下闺阁女子的马车,最后都不了了之。
因为晋王之子生性便该如此,行事再荒唐都情有可原。
与之类似的是:我的父亲是当朝丞相,受人敬仰。
母亲却在生我时难产早逝,家中只余我父女二人。
我自小体弱,但还不至于连点风都吹不得。
直到……在街上被李穆拦下马车。
但显然,谁都没想到李穆会把那场与玩伴队赌的话当真,竟真要将我“扛回去”。
记得那件事后不久,我被太后叫去宫中陪坐,事后又招来了太医为我诊脉,说是替我开药调养身体。
竟是为此吗?
这般想来,诸多时候的诸多事,都经不起推敲,稍稍一个裂缝,就能探清光鲜华丽的外表下包裹着的肮脏与黑暗。
而活在阴谋下的人们个个都如提线木偶一般,明知其面目丑恶,却无力反抗,只能顺从。
官家需要有重臣互相制衡时,父亲和晋王便有了分割对立的权势、地位。
官家忌惮高官时,丞相府和晋王府又如他所愿,人丁单薄。
等丞相府和晋王府的小辈长大后,官家又会担忧姻亲联络、密友往来,担忧重臣之间互相勾结,势力水涨船高……
倘若我只是体弱,日后寻个平常人家低嫁了,倒也没什么。
偏偏遇到了同人打赌的李穆。
倘若李穆只是单纯的掀开车帘,借口姜昔映貌丑无言耍赖拒绝。
依旧过着他放荡散漫的生活,过些日子再由太后帮忙指一门天家满意的婚事,亦是最好不过。
偏偏,一切都未按天子料想的那般发展。
究竟是该怨李穆的穷追不舍,怨太后禅房里的熏香,还是怨自己没能早些看明白?
我轻叹一声,自嘲的笑笑,问姜月:“此毒有解吗?”
姜月抬眸,晶亮的眼睛眨了眨,认真道:“有的!傍晚时候,穆小王爷刚来看过小姐,他从宫中带了解药回来,郎中说只要日后好好调养……”
手里的茶盏不稳,重声跌落地上。
“宫中?”
“是啊,小王爷去求了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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