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一种说法,所谓今生父子,就是前世冤家。父亲掌控后代人生的想法,和子女们渴望独立,自己选择人生的叛逆永远是相对的。
年轻人和长辈之间,总会经历一个阶段。他们之间好像没什么好说的,如果发生分歧,很大概率会演化成一种沉默的敌对关系。
今天是一对父子的故事。
1.
今天上午,除了手里的两个老病人之外,我还压根没开张。
张悦一边扒拉着白大褂上红红蓝蓝的水笔印,一边得瑟地往外瞄:“今天怎么这么闲啊,我都不习惯了。”
程瑗端着考操作的小本子用功,白了她一眼:“别卖乖啦,一会就给你来个多发伤,看你还开不开心。”
话到半截,我就听见门外一阵嘈杂声响。
门外到了辆满是尘土的救护车,明显长途奔袭过。会千里迢迢奔到我们这来的病人基本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急,要么重。我抬头看看值班表,掐指一算,名单上正好轮到我。
拜别两位*奶,我收拾好东西奔出去收病人。
门外的车上呼啦啦下来几个高壮的汉子,都穿着基本看不出底色的工作服,推着平车急匆匆地进门来。为首的男人五十岁上下,半扛着一只*绿色的双肩包,黝黑的脸此刻挂满了汗珠,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掏着什么。
这下我反倒被挤到最后面,只能从人缝里瞄见患者的脸,这一看倒是一愣。
好黑的一张脸。连嘴唇都是黑的,要不是患者睁着眼还剩一点眼白,我差点找不见五官在哪。再看看送他来的几个汉子,虽然也黑,但跟他比起来还是白了不少。形容起来就是脸黑得像锅底。
张悦从谈话间走出来,伸长脖子看,然后小声惊叹道:“哇好黑啊,这是外国人吗?”
我挠着脑壳,心里也在嘀咕。说实话一般黑人肤色也没有这么深,何况面相看着也不大像外国人。周围的几个彪形大汉也都是本土人长相。可普通人怎么黑成这样?
我们还在挠头的工夫,老大就已经挤在内圈把患者看了一遍,确定是多发伤之后,很快从牙缝里挤出一块地方,把这位新病人塞进屋里去。
几个大汉撤出去,只剩领头的那一位,我挤到病人床前准备查体问病史。先从刚挂的单子上抄下他的基本信息——病人年近六十,现居山西,有点滑稽的是,大叔居然姓白。
托产煤大省的福,白大叔的肤色之谜总算第一时间解开。
张悦上来帮忙,她一边麻利地干活,一边对领头的大叔问:“大叔,你们是煤矿工人吗?”
这话其实稍显唐突,幸而大叔没介意,他忙着给病人整理用品,蹭了一把脸上的汗,憨厚地笑着,“是啊,老白脸上身上这也都是脏的,等会擦擦就好了。”
我端详了一眼床上的大叔,别说是脸上了,就连露在半袖外面的手臂和双手都黑得像上过漆一样,看着不像稍微洗洗就能干净的样子,等会测血氧可能要好好擦几遍才行。
病人的精神状况其实还可以,神志清醒对答流利,刚刚老大问的问题都说的很明白。我直接对上了患者本人:“大叔你好,我是白班的管床医生,可以说说受伤的经过吗?”
大叔忙不迭地点头,还想半坐起来答话,我赶快制止他:“您躺好别动,身上哪里受了伤?”
“下井的时候被煤块砸到了。”他掀起上衣展示伤口,终于露出了颜色正常的皮肤。
我下意识想到的煤,还是灶里烧的小煤块。我有些纳闷,人怎么还会被煤砸进抢救间?大叔展开胳膊,比了个一米左右的大小,“大概这么大。”
他在右上腹一处用毛巾按住的伤口处比了比,又伸手掀开被子露出左腿:“先是撞到这里,接着又砸到腿上。血没出太多,但当时就没法动了。”
他的左腿伤处确实已经开始肿胀,不过并没有呈现出反常活动,应该不至于有不稳定骨折。山西送到北京,就算走高速也不算近,到现在都没有出现低血容量的表现,实质脏器破裂的可能性也不大。
但肝脾的轻度挫裂伤却说不准,我不敢妄下定论。
2.
医院的急诊转了一圈,就直接被救护车送到北京来,手里只有寥寥几张报告。我掂掂自己的一瓶不满半瓶晃的斤两,果断把东西交给了老大。
老大接过片子,瞬间开启教学模式。他面孔板得更紧,一眼把片子扫完,然后问我:“你觉得是啥问题?”
我咽口唾沫,抖抖索索地开口:“骨骨骨骨折……”
“哪骨折?”
“肋骨……”我瞟着老大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回答。他眉头微松,把片子再往光源的地方凑凑,继续提问:“在哪?指出来。”
刚刚问的情况和体表痕迹都证实砸的是右侧,但右边的肋骨我没看出骨折线,倒是左边有一处看着不对劲。我没敢立刻回答,不断怀疑自己的猜测,挣扎了一会,还是本着眼见为实的原则,把左边那一处指了出来。
见我指了那,老大终于喜笑颜开,一巴掌呼在我头顶。我感觉脖子都缩进去一截,紧张得脑袋嗡嗡响。劲儿还没过,就听见老大愉快的声音:“行!总算没白教!左边看着应该是个陈旧性骨折,这回伤的确实是右边,但这处骨折可能早就有了。答得挺好,没因为病史忽略片子上的细节……”
老大又交代了一些细节,吩咐我趁着排CT的空档尽快把病历码完,就风风火火地出去接着赶场子了。我悄悄搓掉手心的汗,眼角扫到老大刚开始提问就迅速跑路、此刻缩在角落安静如鸡的张悦。
对着患者和旁边的大叔把剩下的细节问清,我便送那位大叔出门,嘱咐他买好必需品之后,尽快来谈话间签署同意书。
说到这里,大叔果然微露难色:“我们几个跟来的都是老白的工友,买东西照顾人都妥,就是这同意书……”
我笑着摆手,“没关系,没有直系亲属在的情况下,其他亲友也是可以签的。而且病人目前看来情况不算很紧急,应该不会马上要抢救,只是要赶快完善检查,明确诊断才能确认下一步的治疗。你们可以先派个代表暂时签一下,等病人亲属到了,再重新签一下授权委托书就好。”
大叔连连点头:“好,好,那我们先签着,老板就快到了,老白他儿子也在北京,应该来得快。”
听到这儿,我心里松快了些:“那太好了,有直系亲属签字是最稳妥的。”
大叔走到门外,把袋子里的东西拿给另外几个工友,然后对我说:“那孩子肯定比我们弄得明白。老白他儿子可出息了,又孝顺,我们那小地方,有几个能混得像他那么体面的!”
说到这儿,几位工友也纷纷点头。一个年轻些的壮实大哥也赞道:“小白兄弟是出息,能到大城市做体面活,逢年过节还给老白寄这寄那的,白叔是真有老来福!”
几人都感叹老白的儿子出息又孝顺,我才看见白大叔灰头土脸又一身是伤的压抑感总算消散了些,心情轻松地点头,送他们出了抢救间。
果然,好儿子可能会迟到,但肯定不会缺席。
瘦高个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站在谈话窗口的时候,白大叔刚刚从CT室被推回来。我打量着他,这位传说中的小白兄弟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儿,肤色偏黑,看起来像是太阳晒得多了,跟我通过工友们描述拼凑出的形象有些出入。
不过跟白大叔比起来,他还是要白很多。
他身上穿了件普通的浅灰色半袖,汗湿的地方已经变成深灰,上面有一道道弄脏的灰尘印。我端着一沓早就准备好的抢救间四联递过去,他伸手接过,我看见他那只胳膊上有一条十几公分长的划痕,伤口不深,但像是没处理,已经结出了长长的血痂。
这样的伤口不算小,不清理的话,可能会感染。我正担忧着,他忽然缩手,把东西放在窗台上,在裤子上用力蹭了几下手。我望过去,发现崭新的纸面上留下了一个灰手印儿。
他有些紧张地问:“不好意思,我不小心给你弄脏了,还能用吗?”
我摇头说:“没事儿,能看清就行。”
坐在一旁的张悦从兜里拽出张湿巾递过去,他接过,先小心地蹭了蹭额头上的汗,再用背面擦手,清理完了才捏起窗台上的笔,开始认真地读表格上的内容。
他没什么多余的问题,几张单子签得都很利落。大致知道了白大叔目前情况还算稳定,他也松了口气,把材料又看了一遍交回我手里:“这么填可以吗?”
我大概翻了翻,每一项可能采取的治疗措施后面都打钩写了同意,所有需要家属签字的地方都一笔一划地写着“白国豪”,虽然字不怎么好看,好歹还算清晰。
翻到授权委托书的那一页,我简单扫了一眼家属信息,职业一栏的字迹比别的要小一些,显得不那么引人注意。
那一栏写着“物流”。